曾有好奇的读者问许知远,他是如何做到读那么多中文、外文的书,且能娓娓道来的。许的答案是,他也是书海撷英,特别是外文报刊上的各种书摘书评,读罢便有「洞见」了。

博闻强记,涉猎广泛如他,自然是无法每本好书都逐字逐句精读下来,否则这无涯的好书足以吞没他的一生,哪还有时间写作、演讲、约会,哪还能把这「单向空间」的阅读品牌拾掇得亮丽光鲜?

狐狸与刺猬的比喻出自以赛亚·柏林的著作《俄国思想家》。在柏林看来,思想家分刺猬与狐狸两种:刺猬一以贯之(一元主义);狐狸性喜多方(多元主义)。

阅读是诱人的长征,贪心的人自然是想做以赛亚·柏林笔下那蹦来跳去的狐狸,在目不暇接的风景中享尽至乐,而不是如刺猬那般勤勤恳恳点滴耕作,争那尺寸之功的。

如今的读者,更是不必大费周章,去纽约伦敦巴黎法兰克福的书店书展搜罗奇珍,Instaread 之类的手机 App 便可将时下全球风头正劲的新书制成概要,以供读者略略一览,获取灵感抑或是谈资。

「撷英」着实是门值得深究的学问,它一方面代表了一种阅读治学的方法论,另一方面又体现了时代节奏的变迁。研究其在个人身上产生、发展的前因后果,考证其在历史之中分化、迭代的源流脉络,足以撰写一部「撷英学论」了。然而我学力不逮,只能以这一篇小文,略略探究一番,作一「概论」。

「撷英」的行为伴随着个人的阅读史。

童蒙时期,我们大都诵读着教材内外唐诗宋词、小说散文的菁华,却苦于不能洞见其美,于是工整恭敬地抄写在笔记本里,待课堂上老师抽丝剥茧,层层揭开个中意境。这本记录好词好句的笔记本,便是「撷英」最重要的载体。

「撷英」最初的目的大可不必单纯,搜罗素材,丰富文藻以应付作文,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然而久而久之,当自己的词句渐丰,眼力渐深,「撷英」这一行为便不再依附于功利的目的,有了专属的审美上的意义。这就好比猎人之子学会了狩猎,技艺娴熟之后,便可以挣脱养家糊口的忧虑,从心所欲,流连山林,寻觅珍禽异兽、神迹仙踪。

这番寻觅,多少也要走点弯路。「中二病」发作的年纪,本子里也会躺着些许不入流的夸张文字。待年岁渐长,目力笔力更进一层,便会回头审视起孩提至今的「撷英」行为来。一味摘抄好词好句而脱离语境,这词句的好,多少是要像咸菜烟笋干虾仁,本应鲜活的滋味减了几分。酒香怕巷深,纯用「撷英」的手法去阅读,总归是要错过不少外枯实膏的佳作的。

知晓了沉浸一部作品之中,精读至深处的妙处,便也知道了「撷英」的局限所在。于是「撷英」作为诸多阅读方法论中的一种,最终在个人的阅读习惯中有了恰当的位置,用以在短时间内应对浩如烟海的书堆,提要钩玄,把握脉络。

「撷英」的行为亦伴随着文学创作、交流和保存的历史。

诗鬼李贺,出门要骑弱马,背一锦囊,四处游览,如有所得,就写下来投入囊中,点滴撷英,积以时日,佳作便从里边出来了。蒲松龄写聊斋,穷困潦倒如他,未必真有闲钱摆茶摊请过路人讲故事,然其写作,也是广为搜罗,纳为己用,汇成一部无奇不有的妙书。

除开个人的写作,官方及民间对大型文学出版物的编纂,也是靠着「撷英」来办成的。昭明太子编文选,宋太宗命人编太平广记,吴楚材、吴调侯叔侄编古文观止,都是多方求索,精挑细选,生怕有遗珠在外。

历史长河常使久远之物事变得漫漶模糊,文人墨客的心血之作也常在其中折戟沉沙。多亏了读书人对「撷英」的热情,我们方有机会见到不少名噪一时的佳作。史家对张若虚之生平事迹,记载大多阙如,如非全唐诗收录,后世难见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近年南大历史学院的武黎嵩教授整理柳诒徵遗稿,撷得一篇歌行体长诗「白门行」,述柳氏生平纪历及清末民初史事,元气酣畅,大块淋漓,恰如钱锺书所言「诗具史笔,史蕴诗心。」这也是托的「撷英」之学保存文学佳作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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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撷英」的存在,还有在节约时间、丰富耳目之外的意义。

《二十四诗品》为晚唐司空图编著的诗歌美学和诗歌理论专著。将诗的风格细分为二十四种,即: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每种都以十二句四言诗加以说明,形式整饬。

各类文体写作的风格,皆可效仿二十四诗品,作一分类。于各类之间撷英而读,自由穿梭,脚步轻健,是理想的阅读姿态。雄浑劲健一路的,要与含蓄典雅一路的搭配着看;纤秾绮丽一路的读多了,须有冲淡洗练一路的作调和。豪放词与花间派皆能入眼,则不至于挑食;倘沉浸于董桥之流的浓油赤酱太久了,也就口舌木木然,读不到汪曾祺之类澹泊闲趣的滋味。

作者与读者之间,是否应有一安全距离,文坛时有争议。然不可否认的是,确乎有些作家,如膨胀的星云,有着难以抗拒的引力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悲苦,萨德的骀荡,纪伯伦的温舒,马尔克斯的诡幻……一旦被其引力势阱捕获,便深陷其中而排斥他物,想通过隧穿效应逃出作家文字牢笼的掌控,重新做回那四处撷英的自由人,是难之又难。倘若听说哪位伙伴中了某作家的毒,沉迷不止,那便要小心谨慎,思虑再三后再决定对那作家的作品是浅尝还是痛饮。

「撷英」的本义是采择精华,言下之意还有一去芜存菁的过程。这便意味着,读者与作者间并非仰望与布施的不平等关系,不应通盘接受作者的全部观点,乃至扭曲自身认知去接受些许极端的论调。庞德的「神州集」委实为英语世界援引来一道东方神韵,然其叛国之言行,对法西斯的鼓吹,让人不得不审视起他对人类出路的诗性忧思,到了何等的歧路之上。张承志是当代中国被低估的文学高峰,其充盈着边陲气息的浪漫与灵性,国内无出其右者,但我始终对他的文字保持警惕,多少与他对极权、暴力的拥抱脱不开干系。对作家作品的华美外表与复杂内核作一二元论的切割,也许并不是最理想的做法,然在读者目力尚浅、心性未定之时,如此才能避开潜藏在文字表层之下浊流的冲蚀。

时代节奏的加快,令「撷英」成为读书方法论里的一门显学,很是被涓滴啃书一派的书蠹所鄙夷。我在这里剖析「撷英」,为之正名,倒不是要颂扬它,奉它为圭臬,而是期望「撷英」的价值能被正视,「撷英」能在我们的阅读习惯中有一恰如其分的所处。毕竟我们这时代,已然濒临赫胥黎所定义的文化消亡,书虽满坑满谷,多数人并不想读,也不想知道真理。如若有人能从「撷英」开始,知晓阅读的好,渐而养成阅读的习惯和品味,也是善事一桩。

书籍是文字的密林,善用「撷英」,便如插翅,可从种种歧路中脱身,俯瞰山谷至山巅垂直地带的层层风景。做一四处撷英的自由人吧!在这灵光消逝的年代,遇见文字中超然万物的存在。



Photo Source: Mathijs Labadie, Marius Roosenda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