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响泥泞的黑色春天
试想一下,在未来,出生于21世纪的诗人将用怎样的意象描绘极权政治的罪愆和流亡生活的伤疤?
会不会是这样?
我回到我的石棺,熟悉如键盘,
如宜家,如童年的埃博拉。
你回到这里,快点儿吞下
车诺贝利石棺中氙灯的鱼肝油。
你认出十二月短暂的蓝昼:
酵素搅入那不祥的钢筋。
圣塔克拉拉谷,我还不愿意死:
你有我的 iCloud 帐号。
圣塔克拉拉谷,我还有那些顶级域名
我可以召回墙外的声音。
我住在胶囊屋,被磨光的门牌
剖击我的太阳穴。
我整夜等待可爱的客人,
门禁像注射器滋滋作响。
2030年12月,车诺贝利
(改自曼德尔施塔姆《列宁格勒》,1930年,北岛 译)
车诺贝利石棺下的未来诗人,智识已被周身无处不在的核辐射所侵蚀,笨拙地提笔——因为一切电子产品在这辐射中皆已失效——写下百年前曼德尔施塔姆诗句的未来变体。「昨天的太阳被黑色担架抬走」,这无往不在的晦暗的囚徒之境啊,倒与那1960年的彼列捷尔金诺有些相仿。
初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我就在遐想,想像他是那囚于车诺贝利石棺下的未来诗人。那比雾霾毒上百倍千倍的空气,在文学的石棺里蔓延,蔓延的是日益衰竭的文藻,和日渐粗重的呼吸。「彗星抚过曾斑斓的群像,彼时业已僵死作瘦墙。」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星汉灿烂的俄罗斯文坛,枯萎了。
那么,在红魔当道、万马齐喑,无法按照内心写作的苏联,是谁的声音卸去了违心的假面,抒写俄罗斯元神的回归,用轰响的泥泞,燃起了黑色的春天?
——是《日瓦戈医生》。
茨维塔耶娃说:「我与我的世纪失之交臂。」帕斯捷尔纳克与他的俄罗斯,也是失之交臂。「黑夜在胜利,王和后在退却,」(帕斯捷尔纳克《马堡》,1915年,菲野 译)他没有选择遁入内心,也没有像高尔基那样,进行一场看起来奴颜婢膝的「抗争」。他「看到早霞」,看到穿透历史烟霾的那束永恒之光,看到——用至高的诗的语言书写澎湃历史的可能。
于是便有了《日瓦戈医生》。便有了有别于同期一切「革命叙事文学」的特质,诚如我文学上的启蒙者陈之藩先生所言:「这本书的与众不同处,它也写革命的激情,但也写激情的狂潮过后的低落;他也描人物的爱恋,但人物大都是不知所终。」(陈之藩《〈在春风里〉序》,2005年6月12日)
我读过蓝英年译本、力冈译本,在读 Richard Pevear 和 Larissa Volokhonsky 的新版英译本,看过 David Lean 著名的电影版,也试着看过 Aleksandr Proshkin 导演的电视剧。蓝英年的译文好,力冈的译诗好,英译本缺乏比较不敢妄言。而电影里 Omar Sharif 那晶澈的眼眸,恰如帕斯捷尔纳克抑或是日瓦戈医生本人立在那里,吟咏着「夜色和一千个望远镜,正在对准我。上帝,天父,可能的话,从我这儿拿走杯子。」(帕斯捷尔纳克《哈姆雷特》,1946年,北岛 译)这倒让我觉得,电视剧版兴味萧然,不看也罢了。
「文章憎命达。」一部《日瓦戈医生》,给帕斯捷尔纳克带来诗人的灵魂难以承受的苦难。「生活并非步入田野。」(帕斯捷尔纳克《哈姆雷特》,1946年,北岛 译)一部小说,成就他诗人生涯的巅峰;亦是这部小说,造就他世俗生活的毁灭。「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个在1900年炎炎夏日的火车站,因结识托尔斯泰而兴奋万分的十岁的鲍里斯啊,那个在《人与事》这部自传性作品里的,俊朗而多才,敏感而忧郁的青年诗杰鲍里斯啊,怎么就成为了那支道破历史天机、写尽俄罗斯广袤土地爱恨悲欢的神来之笔?
我想这答案,现在的我太稚嫩,依然给不出。我想,我必要在未来的某一日,在下一个车诺贝利石棺盖在中国文学头盖骨上之前,去学俄语,去俄罗斯大地游历,去看看1960年6月2日的莫斯科,是怎样的人潮涌动,李赫特和尤金娜在他的葬礼上奏出怎样的天籁,而抬棺的青年志愿者们高声背诵的,是不是他的《哈姆雷特》里的诗句。
而我问:埋葬的是谁?
是帕斯捷尔纳克。
是日瓦戈。
附:
帕斯捷尔纳克
或者,再借你一行子夜
只一行便足够
掷一组礁崖的字眼
顿有天风海雨撕裂层云以倾泻
彗星抚过曾斑斓的群像
彼时业已僵死作瘦墙
农夫与农夫荒园埋骨
世纪与世纪失之交臂
然后,你站在白桦林
以一树医生的时态招摇
为了证明一公顷陨石生前的炽热
而抢救一群废人死了的好魂灵
「暗无天日的自杀」
那只是杜拉斯的絮语
分明有别处的镰刀
的欢颜——有毒!
五芒星的账簿
永只有佚名与庸碌
在冥河岸上踟蹰医生
乌鸦如雪 黑光如瀑
迟到的金质斯德哥尔摩果非赝品
另有抬棺的青年壮健的口哨
仰面瞧见破晓之东方
终于洗净刺目的殷红
Photo Source: Wikiped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