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读书记忆,就如天上风云变幻,喜则如彩虹出岫,忧则如大雾弥天,哀则如暴雨倾盆,关联的不仅仅是书本身,更有与之相关的人与事与情,要追溯它们乃至缀连成文,谈何容易。

气象学上有洛仑兹「蝴蝶效应」一说,说初始条件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的巨大连锁反应,故越是遥远的未来,越难做出置信度高的推定。人在回忆往事时不也如此?我站在「此刻」的节点,掌握的只是一些碎片化的记忆,倘硬要做个连续性强的个人阅读史的编年出来,势必要在记忆空白的地方做一些猜想,一些推理,乃至一些虚构。这一虚构,就要和当初真实的情境谬以千里,欺瞒他人也哄骗自己。这种真假掺杂的杜撰出来的东西,实在有违梳理读书记忆的本意。

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罗列一些自己还算记忆深刻的碎片,以期借此可略窥全貌。既然是碎片,必是挂一漏万,先说一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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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看书,自是随性而行,哪有今天诸如「开书单」、「订计划」这样的麻烦事。浙江教育出版社四卷本《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似是当时少年儿童家里的标准配置。那时候互联网尚处萌芽期,维基百科还只是网络工程师的一个畅想,这部书成功解决了我话痨的毛病——我不再老是缠着父母问诸如「毛毛虫到底几只脚」的问题,而是寻求知识的力量:从书中找答案。我的四本书翻烂的程度是:文化·艺术卷第一,自然·环境卷第二,科学·技术卷第三,人类·社会卷第四——真是个比抓周准确得多的推断孩子兴趣志向的判据。那种独属于九十年代科普作品的温柔风情,今天怕是看不到了。

还有一本印象深刻的书,是爷爷当年在沙滩乡小学教书用的美术教师用书。爷爷那时和奶奶两人在文革年月里支撑起一所小学的教学任务,从语文算数劳动到体育音乐美术无所不包。六年小学的美术知识荟萃于这本蛋青色双胶纸封皮的人教版教科书中,内容涵盖色彩学、透视学、解剖学乃至以样板戏为例的舞台布景和演员化妆要领。这对于小学课堂的教学来讲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但对好奇心盛什么都想学一点的我来讲,就太合适了。更何况那种来自七十年代的朴实无华的行文风格,很能让我在燠热的盛夏躲蚊帐里安安静静看上一下午而不走神。可以说我小学到中学用的所有美术课本里都没有这种扎实的基本功的教学,假借新课标之名对教材的各种改编,炫目有余,而底气不足。

以这本美术书为纲,我对爷爷保存的一纸箱小人书做了「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六三年出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里,绘者赵宏本先生画猴尤好,悟空风姿端正中有一丝丝顽皮的趣味;搭档钱笑呆先生以仕女画闻名,人物衣袂飘然疏密有致;王星北先生的编文吸取同名绍兴剧的精华,精彩却不妨碍原著风韵的展露。四川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出的《收租院》则是另一种风景。书中大幅摄影展示的一组组泥塑,皆是政治任务下的蛋,配以共产中文特有的激昂夸张的解说文字,本该让人满腹狐疑。可是泥塑展示的种种细节都为我所陌生,其中的感染力也确为我未曾体验,故在我远离那个年代的心灵里留下的,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立场」、「阶级」之见的感念: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苦难,倘无这本连环画,无这些证据为后人所看见,那当年的苦难就要湮没无声。

这时候,再看另一本破旧得看不清版本的《西游记》第一卷最后一页,师徒一行的背影纯以线描勾勒,辅以平沙一片黄云漫天,竟让我发出一连串「终极之问」:他们为什么行走?他们要去往何方?说是取经,可经是什么,竟教人生死以之?直到天光暗得根本看不清字,我才抬头喟然一叹。夏季傍晚的天际线上蓝色渐稠,丝丝掺些鸢尾般的淡紫,最末的阳光是中箭的金乌,伴着红色的血迹隐没于旷野尽头。这种天高地远,茫然忘我的阅读体验,稀有得很,故印象深刻。

2

至今还记得初中每周集体借书的时候,狭小的图书室里密密匝匝投放下几十号人,塑料借书板碰击金属书架声与鞋底摩擦花岗岩地面的窸窸窣窣声织成柔软的背景音,黯淡白炽灯光下群蛾伴微尘起舞。对于从小罹患轻度选择困难症的我来说,这算不得什么美好时光。美好的应该是千挑万选后抱着称心的书回到教室,趁还没上课或上晚自习,赶紧看完一页是一页的那几分钟。

初中图书室资金有限,书大多是老书,可是为数不多的新书里,不缺亮眼货色。江苏文艺出版社的大家散文文存,古意盎然的特种纸封面和内文排版,加上不多却精当的配图,算是我近当代文学入门的一套书。当然这套文存的书我没有全看,印象最深,对我影响也最深的当属陈之藩的《寂寞的画廊》。陈之藩是胡适的往年交,梁实秋的好友。他修习和教授的是电机工程专业,但是作为科学文学跨界达人,中西文学的功底不差,文章精致斑斓如古井幽潭。

应该是二〇〇八年的仲春,我花了一个周末看完这本书,同样收获了幼时那种苍茫寥廓的阅读心境。他译湖畔派、浪漫派和神秘派的英诗,虽脱离原文自我发挥,犯了译家大忌,可是文字实在晶莹,不忍割舍。他与胡适的来鸿去雁,教会我一句作文道理:「开门见山,水清见底。」而用作书名的一篇《寂寞的画廊》,直让人忘我,感到一派深邃广袤,光阴如矢人如芥。直到今日,我造句行文中仍然可以看到陈氏的影子。

书与书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从一本书出发,枝枝蔓蔓的,从初中读到高中再到大学,可以开启许多条阅读的支线。陈之藩名篇《谢天》里头赞赏《圣经》的《约伯记》,我便把《圣经》找来看。「约伯是《圣经》里面的介之推,富亦谢天,贫亦谢天,病亦谢天,苦亦谢天。」这种虔敬,当时的我还没有那样的悟性去深思乃至践行。倒是《圣经》旧约部分的前五记,也即摩西五经,简直可以当作白话文学典范来看。我读到的是一九一九年官话和合本,留存了早期的现代白话所独有的质朴与圣洁。而前五记记述的以色列人的历史、地理、律法、人口、兵制、教育等等内容,亦相当有趣,可以说是解读此后许多西方文学,尤其是对付各种用典故掉书袋的文章时所必备的背景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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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的三年,读书上特别优胜之处,在于我们有一个馆藏相当丰富的图书馆,一个可以轻松购得时令新书的匡园书屋,以及定期的阅读课与每周的随笔。图书馆一楼靠近座位的一排书架上,我记得有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六年出的鲁迅作品单行本系列,封面极古雅,每本单行本又极薄,最合冬日下午花两三小时一气呵成地读完;华夏出版社二〇〇八年起陆续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百家丛书,涵盖两岸三地乃至海外名家的代表作,可惜纸质劣了点,封面烫金极易剥落;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〇九年起陆续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新编丛书,则胜在纸张、排版、和选文章,清新自然不落俗套,我挑了其中卞之琳、废名、施蛰存、冯至、柯灵五本,读完真是通体舒畅,水银泻地般流畅蕴藉的语言不可多得。

匡园书屋是我周末例行「腐败」的地方。进门头一排书架上总有北京燕山出版社二〇〇六年起出的世纪文学六十家系列,其彩印封面实在太花哨,卸掉后里头的布面硬壳倒还好看,可是内页纸质太劣。我买了其中一本《阿城精选集》,倒是非常值当。阿城的干练笔法神采飞扬,倒和和合本圣经有几分相仿,可他写的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世俗生活故事。同样是进门头一排,一度见到作家出版社二〇〇九年出的共和国作家文库里的书。这虽算是共和国六十年国庆的「献礼工程」,所选书目良莠不齐,仍是让我接触到格非、陈忠实、刘庆邦等当今的文坛主力。

读而不写,算不得真读。高一时候偶然在匡园书屋见到一本《苏童精选集》,站那里看完一篇《妻妾成群》,就看呆了。那种奇妙的邪恶感流窜在字里行间,引得我这个同样成长于水乡的读者也心里痒痒,变形的记忆与虚构的激情在内心升腾起,有了捉笔写小说的冲动。苏童的作品,是我读到的少有的能教会人如何写作的作品。和我一直推崇的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与杜鲁门·卡波特一样,他的行文讲究流水般的精致和通透,同时不过于张扬锋芒。这种文风,很容易模仿,也很容易作为一种粘合剂来进行多种文学风格整合的实验。但不要以为这种文字没有力量。至柔则刚,在《刺青时代》里,柔性的文字一样可以把故事演绎得风沙飞扬血色鲜亮。随着这种文字展露出来的「毒」,其实是真实生活的反映,是苏童在做腻了先锋文学实验之后,练习观照世界的眼睛的结果。我自己写的虚构的东西不多,但是每一篇都是想着吸收我推崇的这些作家的优胜之处,慢工出细活。进南京大学之后,一是在文学上疏懒,没了当时的激情,二是日程的确忙碌紧张,已经许久不做这种文学练笔。不过我还没有将写作完全抛在脑后,只是不敢造出次品仿品,而是做一些积累的功夫,是所谓「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吧。

文学之外关照现实的眼睛,则是拜《顾准文集》所赐。这是我在政治领域的启蒙书,是上海中学的笔友孙中伦推荐给我的。读完它,我发现许多熟悉的法则可疑起来,要是进一步想下去,似乎触及了禁区,可是不多想想,就不肯罢休。顾准先生的人格形象和思想高度给我做人和做学问都树了一个很高的标杆。后来我读胡适的《丁文江传》,王元化的《思辨历程》,觉得这批学者真的就是那么坦诚正直,没有掺半点虚假。幸好我读到这些书的时候还年轻,还涉世未深,还能够相信一种普遍的良善的价值。「勿蹈机械变诈之习,勿为苟安旦夕之计。」省锡中校训释义里亦是如此教导。

4

即便是时兴的图书,也可以成为阅读链条的起始点。从二〇〇六年到二〇一三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除却略萨的,我都购买过。

二〇〇六年的奥尔罕·帕慕克,一本《我的名字叫红》,再一本《白色城堡》,引发我对广袤中亚地区斑斓复杂文化的兴趣。后来高三读张承志《匈奴的谶歌》,更觉得那天苍苍野茫茫里有大妙趣在。直到大一的暑假和同学一番长旅,看过莫高窟绮丽的珍藏,玉门关深邃的天宇,大大小小博物馆中留存的来自党项、回鹘、蒙古等不同时期不同民族的遗迹,伊斯兰教、佛教、大秦景教等多种信仰的证物,书中读过的已然与眼前所见所闻浑然交融。二〇一三年十一月随南大口述史社团采访历史系治元史的陈得芝教授,听他讲考据学里审音勘同的方法,穿梭汉、蒙、突厥、藏等多种语言多个文本,有如推理探案一般积累马迹蛛丝,思路贯通后一片豁然大光明,得独创之见地,真是酣畅淋漓。

二〇〇九年获诺奖的赫塔·米勒与二〇一一年获奖的特朗斯特罗姆,给我开了当代欧洲文学的蒙。江苏人民出版社二〇一〇年出的赫塔·米勒的小说《呼吸秋千》简直可以当诗来看:语言凝炼得很,没有赘肉;情思冷峻得很,如她本人肖像一样,总是黑衣短发黑眼线,是对二战后苏联战俘营里德军俘虏所受非人待遇的「立此为证」式的叩问。至今记得那个「总有一天我会走在优雅的铺石路面上」的章节小标题,多少沉重悲酸沤在里面,放出的竟是鹅毛般轻盈通透的一句「总有一天」,「德语」和「女性作家」两种文学基元结合的妙处就在这里。四川文艺出版社二〇一二年出的《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难度就高太多。要不是靠了北岛在《时间的玫瑰》里一篇长文引介,以我的愚钝,对这些被李笠称为「完全水晶化」了的语言,只会觉得它美,然后敬而远之,一如四百年来下层民众对昆曲的态度。北岛不擅英文,可是汉语语感真好,在《时间的玫瑰》里引介九位「二十世纪诗歌金链」上的诗人,翻译他们的代表作,叙说他们传奇的生平,字里行间的魔力直把人带入诗歌的窄门口,让你真真切切看到里头是多么缤纷的一个天堂。

大约是从二〇一一年起,我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年或每半年都要看一部「大书」。所谓「大书」,就是在我的个人阅读史上能排得上号的书,或是开辟新视野,或是集以往体验之大成,或是让我深思苦虑后得一些极特别的感悟。历数过来,有这样几本:波拉尼奥的《2666》(而不是马尔克斯)开始让我真正拜服拉美文学;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诗情才气如大河奔涌;高行健《灵山》本身的磅礴瑰丽就击穿大陆御用文人们对它的诋毁;李永平《大河尽头》两卷让我知晓了马来华语文学这样奇妙的存在。

恕我无法对这些「大书」一一介绍,一是因为篇幅所限,再这样絮叨下去,怕是读者都要不耐烦了;二是因为自己能力有限,说不透它们的妙处,还是亲自阅读的好。在它们面前,我对自己从前写过的东西感到羞愧,无论从想象力还是批判的深度上都感受到自己的贫瘠。也唯有保持这种在伟大作品面前的自卑与羞愧,才有可能在眼力和笔力上有所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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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道窄门,才华是通行证,我在门外逡巡许久,不敢说自己现在的笔力有资格进门;阅读是片旷野,可任由兴趣的马驰骋,我年年岁岁骑着它开疆拓土,就是为了锻炼眼力,见到更多大好风景。我们这代人号称无饥馑之忧,其实这话不对,因为精神上的「隐性饥饿」,比过去更甚。为使人生不至于扁平苍白,为使头脑不奴役于物欲抑或是强权,都需要补书籍这一味基本养料。每当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充满偏枯缺憾,感慨「萧萧长草没麒麟」,忧心未来究竟会不会长成一个平庸无趣的人,我就要质疑自己是不是长久不读书,就要推开一切计划,「一碗松灯夜读书」。也唯有这读书的夜,可以解百忧,可以拨开障目的重重雾霭,可以让心里供养的缪斯得一点吃食免作饿殍,可以拭一拭搏击尘俗的霜刃,证明理想的不死。



Photo Source: Milad Aghazadeh, Michal Jarmoluk, Arif Riyanto, Rhema Kallianp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