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这边,伸出手,抓一把空气,掂一掂,感受它的肌理。

不要奇怪,空气是有纹路的。和树木的年轮,人类的指纹一样,空气也有自己内在的纹理,来刻录周遭的信息。有的空气平和温润,类似羊脂白玉,那是风雅富庶的象征,只有历史古久的城市才配拥有。有的空气,尖锐、凶猛,好像藏了无数微细的矛与戈,那必是来自人迹罕至的幽谷深林。当然,还有一种,也即你手中的空气,属于古镇的空气,不够柔美和精炼,也没有原始的苍莽,介乎两者之间,另有特别的风味。若细心些,不那么贪婪地一下子吸入肺中,而是捧在手里,当作试管里的样品来鉴赏,你会辨认出它丰富的层次,有如重瓣桃花,一层层历历可分。

这一捧空气里,最明显的基调是雨,昨夜的雨。不,不好,「雨」这名词,太笼统,太粗糙,它应该是一系列微妙感觉的总和。雨,江南雨,江南梅雨,江南古镇梅雨,都没有说错,却和你眼前的事实大相径庭。江南,不是线装书里那个粉墙黛瓦,一尘不染,移步换景的,而是有运河之北的烟囱与厂房,运河之南的菜市和楼盘,人间烟火气一点不缺。古镇,当然也不古了,历朝旧迹埋骨于方志,女人们以掌握大城市的潮流动向为荣光。梅雨,或可称酸雨,大概不宜弃置手中伞,浪漫地淋上一次。这里的雨,世俗,污浊,使得以雨为基调的空气摸起来油腻,闻上去咸腥。

拨开雨的特征——对,你要尝试这样做,才可以发现更多内容——你摸到水泥,水泥在空气里。准确的说,是古镇水泥的路面,水泥的墙,水泥的桥,水泥色的运河以及水泥色的人面,有如染缸,染得空气也是水泥般硬邦邦,冷森森,灰扑扑,沉甸甸。物理学上说,空气分子无时无刻不在做无规则的运动,可是水泥的迷宫把空气困在这里,分子动来动去,逃不出这一片乏味的天地,终于老去,又增添一种霉味。老得结了壳的空气,老得结了壳。

等等,你忽然看见,空气水泥色的壳似乎在颤动,裂开一道道细细的缝。你诧异着,垂下手,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也不难看到,就在不远处,距我们所处的十字路口往南数十米,一支鼓队,如一缕细细的幽灵移近。鼓队是白色的,鼓点则是银色的,或者说,是像盐场上银白的小山一样干净,清洁,且富于体积感。它是一股明亮的力量,把空气的壳划破,露出渊深的内里。

你发现了空气真正的秘密——时间的印迹。从一道道细缝里钻出的,是时间杂乱无章的轴线,它们分属于不同时代不同的人,当然也可能属于河,桥,树或者檐角。你能从轴线上找到坐标,向时间的起点追溯,这个窄窄的十字路口瞬间就扩张了千倍万倍,成为众多层空间的叠合。

有一根轴线是你的,你很聪明,找到并顺着它的方向望去,登时惊讶得发颤。

在轴线另一端,鼓队中,有一张脸,同你的脸如此相似,仿佛来自同一部模具的铸造。一样精致流丽的线条,静美且不凌厉的轮廓。

太久了,你的生活浸泡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喜欢照镜子,大约对容貌有着极大的自信,并因此不那么羡慕周围的女性。可是眼前突然出现一张同样的面孔,你内心的秩序受到了她的挑战。她尚未看到你,否则也应是同你一样惊异的表情。

姐,你说。

你还记得,她是你姐姐,唯一的姐姐。

你很快又沉默了,双臂交叉在胸前,瑟缩着后退。是本能的害怕么?还是因为想不起那些漫漶模糊的往事?

2

她是你姐姐,唯一的姐姐。你们的母亲因她的诞生而被迫嫁给父亲,又因你的诞生而被迫辞别人世。你们的父亲是个受苦受难的人,他的兄长夺走本属于他的一片山核桃林,以及大半间红砖砌的平房。他冬天替人看仓,春天帮人播种,夏天给人砌墙,秋天,秋天把命搭在背上,爬树打核桃。打核桃不是什么轻松事情,十几米高的野生山核桃树,跌下来非死即伤。每年涌向市场的山核桃,背后总有几十条人命,故有「血核桃」之称。即便辛劳如此,他依然只能勉强租一间小屋,供你们的衣食学业。他没能拥有镇上任何一片瓦,郊外任何一片山核桃林。

生活不易,你们互相扶持,不分彼此,共享生活的花房里不多的甜蜜,恍如一人的两个分身,核桃里对称的两瓣,难怪世人要用「亲如姐妹」来形容无血缘关系的女孩之间的情谊。

但是此刻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内心是恐惧。空气水泥色的壳颤动着,壳上的裂缝噼啪作响,在你脑海里来回攒动。

你眩晕了,迷迷蒙蒙中看到这十字街头十几年前的模样,那时两边的店铺还没有如此流光溢彩的招牌,行道树上有鸟筑窝,楼房要矮一些,墙顶防盗的铁蒺藜你可以轻巧避开。

你和姐姐跟随父亲去北郊的山核桃林。那时你快十周岁了,仍是天真无邪,姐姐却不再单纯。人都是会变的。人都是,要到许多年后,才会翻检记忆,找到并把某一天命名为人生的转折点。

那天的空气坚实饱满,以秋日暖阳为基调。它赋予路边风景一种恒久不变的特质——如果路边那些乏味的陈列也配叫做风景。两面的墙是一对平行的平面,白得寡味;墙边的树是两行倾斜的弧线,黑得无趣。失去叶子的枝条顺着树干倾斜的态势向中间伸展,把两墙之间狭缝里的天空刺出细密的伤痕。水泥路因多年来无数次的修整而呈现出斑驳的色块和无规则的纹路。在这无规则的纹路中,零星地点缀着团块状的药渣。据说倒在路上的药渣经路人踩踏,会使服药的人痊愈。你当然不觉得药渣是什么脏物,也不反感满目的晦暗色调。有阳光就够了,阳光给所有乏味的陈列打上粗粗几笔金色,就化腐朽为神奇,在你眼里闪烁起来。

当时你幼嫩的鼻子一定闻不出空气里若有若无渺若游丝的血腥味,就算闻到,也意识不到其中的危险。这血腥味在你身上来回游荡,在那辆差点撞到你们的卡车的车牌上拧成一道弧光,又在每年吞食上下游轻生者的运河上切出一道道煞白的波光。你的脚步依然轻盈,越过小路,越过大桥,直入山核桃林。

你和往年一样,随着姐姐,爬上树龄最小的几株核桃树。你的父亲不允许你们爬成年的核桃树,它们太高大也太轻贱,承受不起你们珍贵的生命。在婆娑的树影中你可以发一整天的呆,直到父亲结束一天的采摘,在暮色里焦急地呼唤你们的名字。

那天不一样。血腥味一路尾随,绕着你们藏身的核桃树攀缘向上,在你身上打了个转,咝咝地渗进毛孔。你们本该躲在树上,富于默契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比赛谁能坚持最久而不眨眼。这样的比赛你总是赢,因你是沉静乖巧的妹妹。然而这一次,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闪烁,变得不安静,变得充满挑衅和表演的意味。她开始拨弄树叶,折断身边的树枝,用劲甩到地上。她的表情证明她喜欢这种破坏。你向来和姐姐动作一致,也噼噼啪啪地折起树枝。枝叶散落在地上,树身新鲜的伤口散发出怡人的芬芳。你忘掉了父亲的告诫,他曾说过,山上的每株核桃树里都住着神灵,对神灵的不敬会招致灾祸,只有善待核桃树,打核桃的人才会平平安安。

灾祸来得太快了些。姐姐突然停止了破坏,带着狡黠的笑,向你伸手。她的手被核桃青皮素染成了黑色,因为她是姐姐,必须帮父亲剥核桃果,而你是妹妹,不必做这样的活计,你的手依然白如嫩藕。你看到她手里有一枚核桃果,觉得不可思议。你们爬的核桃树还很小,树龄不满十年,怎么会结果?而要结出这枚品相饱满的,须有二十五年以上的树龄。姐姐的眼神里似乎没有戏弄的意思,证明这枚核桃果确乎是幼树所生。你立即以眼神告诉姐姐,你想要它。按常理,姐姐总会迁就妹妹,会把这枚珍贵的果实无私地奉送给你,成为你铁皮盒里的珍藏。这次不同。她目光向别处一瞥,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转身蜷在树干后面。你有点着急,身子前倾,失去平衡,左手和左脚都已悬空,幸而右手还紧紧抱着树干,没有掉落。

救命,你喊。刚刚还和平安详的树林旋转起来,升腾起嗡嗡的背景音,那是你内心的节拍被打乱。喊着喊着,你忽然发觉有一重声音不是你的,是姐姐。她也喊救命。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剪影,原来她也失去了平衡。你的恐惧加倍,两人的救命声此起彼伏。你叫得有多响,她就叫得更响;你的害怕流露出一分,她就能流露出十分的恐慌。

右脚,你右脚下的树杈,因为内部有些微的霉烂,再加上你的挣扎,终于支撑不住,断成两截。你失去树中神灵的庇佑,落下,犹如你之前丢弃的枝叶。几乎与此同时,姐姐也落下。你的脑海空白了。你的童年结束了。

之后的一切,用你父亲的话说,都是命的安排。姐姐给人接住,只扭伤了膝盖。你是后脑着地,不巧地上又有不大不小一块石头,磕在上面。躺到在新折断的枝叶之间,你无法动弹。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你的肉身是活了过来,灵魂却走失了。从此你的心智停留在四五岁左右的水平。

image@2x

3

站在时间轴上回溯,任何人都可以作出揣测:这不是什么意外,不是命的安排,是姐姐的安排。核桃果也许是她出门前就揣在兜里的,折断枝叶大概是为了让你放松戒备,而呼喊救命乃至跳下树,可能都是她看准时机的行动。你笑了,你只有四五岁孩子的心智,听不懂这些,否则,你一定要问:姐姐这么做,动机是什么?

我。

动机是我。她喜欢我,喜欢得没了理智,竟把你当作假想敌。我是父亲的养子,比她小几个月,比你大几天。母亲走后几年,父亲觉得未来渺茫不可测。女儿终究是要远嫁他乡的,他当时一定这么想,所以他收留了我。而我的亲生父亲,一个鳏夫,抢收季节从山核桃树上落下,没了。你父亲是个好人,你父亲视我如己出。

她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十来岁小女孩的心思,最为混沌丰富,难以琢磨。里面有最为纯洁真挚的痴想,也有恶毒却无害的计谋。我不是木头,我能感受到她看我的眼神,和你看我的大不相同。她的眼神,闪闪烁烁,欲言又止,像一个深入敌营的刺客,就要得手,却莫名其妙地走到明处给所有人看到,转瞬脱身而去,留一剪轻捷的背影。

我很难判断她的喜欢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她和你不同,她很有些虚荣,会把年节里才穿的好衣服藏书包里,在学校穿着,放学后再换回来。也就那么两身好衣服,配合着便宜的饰物,她能穿出百般花样,让家境一般的女孩艳羡。到了衣服穿不完的富家女孩面前,她就会挽着我的手,装作小情侣,以显示区区十岁的她是多么大胆。她是漂亮,不乏小跟班,日日尾随,任她戏弄。小孩子的恋和爱,大抵是口头的游戏,心里的闪念,是海边的泡沫,生生灭灭了无痕迹。我起初以为他把我也当作她的一个跟班,一份炫耀的资本。事实却是,我错了,她对我极认真极执着。

这很荒谬。我是养子,父亲的养育之恩我已无以为报,岂敢看上他的女儿?我向来回避她幼稚的情感,装作与你更亲密的样子,以为如此便能让她收敛些。谁能猜到,她因此把你当作假想敌,在山核桃林里对你做出这样的事。

你们在核桃树上大呼救命时,父亲隔得太远听不到,冲过来的人是我。我离她更近些,接住了她。之后,在医院里,她偷偷告诉我,她是自己跳下树的。我生气了,质问她,明明稳稳地在树上,为什么不扶妹妹一把,为什么跳下树。她答,就是想看看,和妹妹一起掉下来,你会救谁——你救了我,你更喜欢我。我当即打断她的话,胡说。如此孩子气的想法,倘永久封存于脑海,或许不失为可爱和童真,但她竟敢诉诸行为,就不止是冒失,而是刻毒了。父亲不知道这些,认定是做姐姐的没有保护好妹妹,又不忍心重罚,故让她转学去市里的寄宿学校。学校一个月放一次假,也就是说,她一个月只能见我一面。她对我的那一点非分之想,大概可以结束了,我想。

你的苦难却远没有结束。

4

公园的空气昼伏夜出。夜里的公园,热闹至极,露天舞池里密密麻麻地铺着攒动的人头,蹬蹬的足音与俗媚的舞曲撼动着园中神经衰弱的一草一木。大排档只有一墙之隔,烟熏火燎,把踏出舞池的男女老少的馋虫悉数勾出。空气在这里失去了体积感,狭窄,潮湿,盘曲缠绕,如蛇般咝咝吐着红信子,搅乱现实与幻想的边境,掏空理智与情感的库存,填充以粗鲁直白的快感。到了翌晨,一地七零八落的各色垃圾,以及散发刺鼻气味的污油剩菜,懒懒地等着环卫工人把它们清理掉。环卫工人每天六点清扫完毕离开公园,十六七岁的你就在这时间点,拉着我的手,带着腰鼓步入公园。

父亲没能听见你学成后精彩的腰鼓表演。某天他和往常一样轻巧娴熟地打下核桃,拾进筐里,背起来向雇主家走,也许是太多生活的负担压在脊梁骨上,他向前一倒,再也没爬起来。

我不得不辍学养家。我微薄的薪水自然无法支持你在特殊学校的开销,校方说必须有一技之长才可申请资助减免学费,于是你也辍了学,练起腰鼓。

公园早晨的空气全无夜里的轻佻甜腻。它清冷洁净,如湖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经过长久的练习,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我严厉的管教,你的鼓点已经灵巧、准确且流畅。明明是厚实的鼓声,你却能敲打出雨珠的圆碎,花瓣的翕合,敲打出纯粹的童真,一派柔和。人影寥寥的清晨,空气本该坚硬沉闷,都因你的鼓声,有了冰下流泉的意趣。

十六七岁的你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到哪里都会引人注意。我一遍遍地用哀戚的语言向公园里好奇的陌生人讲述你的不幸,讲那先是害了你,后来在市里学了坏道,最终和我们断绝关系的姐姐。人们对我的讲述报以形式上的关切。于苦难的听众而言,只要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总不会放在心上,而剧情的好坏,倒是真的有关宏旨。我不期望谁能真正理解。

有时我也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你正在过着世上最为幸福的生活。是的,你幼童般的智力不需要面对那么多繁杂的现实困境。你每日所做,只是清晨与鼓声为伴,午后听莺歌入眠,夜里听磁带或看教学录象带。你总是八点多就早早睡觉,我却要踏着夜色去公园,做露天舞池音响操作的兼职。每个夜晚,那些烂俗的旋律和油津津的汗味像霉菌一样填满我的脑袋,我常常失眠。唯一的解救是早晨你清泠泠的鼓点,一点一点地把我拉进你光明洁净的虚空,暂时忘却你未卜的前途,我迷茫的明天。

image@2x

5

你时常胡言乱语,说你能看到不可能看到的人,说你曾看到死去的父亲走在街上,黧黑的左手攥着一个核桃。他把核桃塞你手里,说是姐姐在一棵小核桃树上偶然摘到的。你慌张极了,连连和父亲解释核桃是姐姐早就藏在兜里的,姐姐是坏人,姐姐想害你掉下树。父亲听后摇摇头,说你只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你说的话不可信。你特别委屈,低头一看,自己还真的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核桃在小手里显得很大。你不甘心,和父亲说再过六年,只要六年,你就要十岁了,姐姐会变坏,自己会变痴呆,父亲会生气也会心痛。父亲不再听你讲话,转身走了。你追不上,跟丢了。

我听到你身边传来崩裂的声音。空气里时间的轴线断开了,你从回忆跌进你不愿面对的现实。有些人不想见不代表不存在,只要她还在世间,还没有死,便能以你预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眼前。

我知道你看见父亲只是你的梦。但是眼前的姐姐是真的,你若不信,大可往前多走几步,叫一声姐姐,我不信她听不见看不到。

你也看到了,你的姐姐过得并不好。她的那身白衣,是囚服,手里的鼓,也是公家的东西。她现在是监狱鼓队的一员,今天这样的出行表演,一年只有四次。

她是高二时候辍了学,和我们断了联系,先是在上海打工,辗转到了广东广西一带,入了传销的行当,成日想着发展下线挣大钱。后来总算有了她的音讯,发现她变化太大,骄傲的气焰更上一层楼,每每和她通话,不是借钱就是吹牛,仿佛真的有那么一天,她能以一个女富豪的姿态来睥睨她恩怨交加的亲人。

而她后来确实做到了,虽然只有短短几天。那天她刚满二十二岁,从南方来,带着一大笔钱,用我们敬爱的父亲和我的想象力的总和都不可估量的数目的钱,买下我们脚下的这条街,还有旁边那条,那条,以及那条。对,她几乎要把整个镇子都买下来,多么大的野心!她不光买下房子和房子,街和街,她还大手一挥,要在此处造商场,彼处造剧院,此处造文化步行街,彼处造数码电器城。而原本存在于这些街道的店铺,开始了新陈代谢的历程。

做完这些宏伟的规划,她像一个女富豪,不,她,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富豪,屈尊走进我们家,还清我之前借给她的全部钱款,还让手下给家里添置新的家具与电器。然后她回到属于她的街道上,走啊走,和见到的每个人大声说话,小镇的地平线上浮动着她的名字和夕阳的金辉。

但你也瞧见了,眼前这个尾随鼓队进了瓦巷面馆,因厌食症而对一碗面打不起精神的女囚,就是两年前风光鼎盛的她。她的资金链维持了不到两星期就出现断裂,警方介入,随后是漫长的司法程序,最终判了十年。这是她的报应,也是她的悲哀。她的骄傲给她极短暂的幻梦,和幻梦破灭后苦涩的未来,苦涩得就像被蛀坏的核桃。

她现在看着一碗面,即使隔着一道玻璃,我们也能看清她脸上有泪珠滑落。这场景实在太熟悉。她可能是想起她上市区的高中之前在这个面馆,我带着你给她送行,说了许多宽宥与祝福的话语。又或者是父亲的葬礼之后,我们饿极了,在这里苦痛并疲累着。更有可能,是那个事后被追认为不寻常的,却又看似寻常的秋天早上,我们吃饱了,跟着父亲去北郊的核桃树林,你猜不到她兜里藏着的核桃,我不知道她心里藏着的密谋。

你的肚子在这时候叫了起来。这要怪我,从早上带你出门到现在,你粒米未进。不如,你走进面馆,和姐姐打个招呼,她正哽咽着吃不下面,那么分你一半乃至全部也不是不可以的事。她已在狱中度过将近一个春秋,性情定然已经没有那么多芒刺,想必能和多年前一样,做那个宠你爱你的姐姐,核桃里对称的另一半。

等等,你不要这样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不是还有狱警在看着鼓队的吗?你应该跟着我走进店里,就像这样,然后到卫生间,你看姐姐不是跟过来了吗?然后,店里比外头闷热多了。把你的黑色风衣脱下来给姐姐穿吧。再把姐姐的鼓别在腰间,你看,你和姐姐一模一样,连衣服,对,里面的衣服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囚服,一样的款式。你甚至可以神气地敲一阵鼓!不,放下鼓槌,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卫生间。

现在你最需要什么?你的肚子告诉你,你最需要吃饭。那你就到外面去,去姐姐的桌上把那碗面吃完。别怕,没有人会认出你的,你和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等会儿吃完了跟着鼓队继续上街敲鼓,敲到大剧院门口,敲到特别演出结束都不会有人认出你的,说不定还有人给你献花。

那么我和姐姐呢?我们会若无其事地走到前台,买好两人份的外卖,然后坐上店门口停放的我的车,到我们俩想去的地方去。而你,也许最后会被人认出来,也许不会,而替姐姐坐上九年大牢。总之当人们发现你不是她的时候,我和她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

这次要害你的人是我。

凭什么?凭我爱她。

6

有些事情无法追溯,比如爱情。她对我的爱慕从何而始,我不是她,不得而知;我对她的爱慕从何而始,我就是我,依然不得而知。是因为她寄宿在学校,一个月只能见一次而有了距离的美感?还是因为电话里,她天然的演说家嗓音叙述的那些城市奇谭渐渐织成一张情网,俘获了我?也可能,是因为我背负着照顾你的重担,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度过了男孩子本该青春躁动的年纪,她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光彩照人。

事实就是,现在我们坐在车上,车门合上的刹那,一道崭新的门打开在我们面前。只要穿过前面的大桥,穿过北郊那片承载着我们不堪过往的核桃林,就是我们白纸般等待书写的未来。在正午的车流中,我的右手牵着她的左手,她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总算出来了。我说,这样对不起妹妹。她说,只能如此,难道有别的办法?我说,没有,只能如此。车窗外的街景似乎和来时不同,那层可憎的水泥色从树木和房屋上褪去,空气也变得柔软如管弦乐,按摩我们的耳蜗。

我们去哪里?我问。

她的眼睛里充盈着如梦般的光:去贺兰县,去欣兰广场朝圣。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没有变,依然在做着传销的春秋大梦。贺兰县欣兰广场,传销者口口相传的圣地,辐射全国的剧毒心脏,犹在她那里生生不灭。我清楚地记得被捕之前,她发现资金链断裂的那个晚上,我们本该在公园散步、拥抱或者亲吻。她表现得异常冷静,问我若她入狱了怎么办。我正爱她爱得不可自拔,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尔后她讲述这个让我至今惊讶不已的计划。这个计划执行得简直天衣无缝。她在狱中表现积极,报名入选鼓队,进步飞速,获得了参加特别表演的机会。而我,带着矛盾的心情,仍然天天带着妹妹到公园练鼓,还进行了平生第一次盗窃:偷一套囚服。

不要去贺兰县,不要做这些违法的事了,那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我们应该找一个遥远的地方,隐姓埋名。

不。她的回答毫无商量的余地,左手顺势按住方向盘,我急忙刹车,停在了桥上,车子和护栏只有十几公分的距离,下边是暗黄色的运河水与缓缓移动的船队。

你疯了吗?这么做谁都没有好下场,妹妹就白牺牲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是爱我么?你得听我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贺兰县。

我能感受到此刻空气剧烈地收缩,水泥的色彩和污泥的气味再次充斥我的四肢百骸。我相信左后方驶来的卡车是十几年前那个秋日没有撞上我们的那一辆。若它当时就把我们撞倒,或者撞死,我们就不会去核桃林,也不会有之后的一切。但是它没有,它选择今天来撞我们的车。我若是一个游魂,疾行十多米,爬上卡车的车窗,潜入车里,就会发现驾驶座上是个中年男子,眼球布满红血丝。他的脸上已呈现出固定的沟壑,十年、二十年后沟壑会拓展成枝蔓众多的褶皱。他的头发掺杂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条状块状的白色。后颈的肉已经肥厚到只要稍稍后仰就能堆成数层。他有被酒精腌渍的肝和用烟草熏制的肺。我若真的和她一道去了贺兰县,去传销的老巢讨生活,不出半年,定会变得比他更憔悴。他一定在打瞌睡,没有看到我们的车,然后他鲁莽地撞了上来。

河水是凉的,是另一种肌理,至柔弱也至阴毒,在静默中夺走生命的节律。一切发生得太快——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吃完那碗面。头好疼,大概是给车顶磕出了血。上方微微有些光亮,照着车里被上帝遗弃的两个人。有什么东西从她兜里流了出来。

是个核桃。

image@2x



Photo Source: Agla Stefánsdóttir, Jaka Bulc, Lewis Caldwell, Rang B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