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与爱
忧到极致,不是绝望,是爱。
但雅斯贝尔斯不懂。「我们能够向史前投射的那种暗淡光芒,简直冲不破漫长的黑暗。」忧心于二十世纪初叶人类在剧变中折射出的巨大矛盾,他与同道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萨特等人,埋首于烟海史籍,试图用存在主义哲学来解开时代的精神困境。
可是存在主义揭示的未来,是一幅荒诞惨象:战火绵延,焦虑泛滥,道德沦丧,理性失效……多么斩钉截铁!多么冷酷无情!多么让人心寒!难道哲学家忧思的意义,在于把浓黑的悲凉抛给世人?
幸而有加缪。「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加缪懂得:唯有这种纯粹个人性质的精神危机,才能深度震撼心灵,才能激起挑战困境的激情。因此他在分析卡夫卡的《城堡》时,掘出了反抗的种子;西绪福斯的苦难背后,有作为人类的无上骄傲和幸福。他的忧思背后有浩瀚的人类之爱,故能在悲剧的黑幕上撕开一泻光明。
加缪不孤独。还有施宾格勒,忧心忡忡却也是温和慈爱地告诫世人:「愿意的,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命运拖着走。」还有汤因比,望见巴尔干半岛的壮美河山,困惑于一战的纷乱野蛮,于是穷尽一生留下皇皇巨著《历史研究》以启后人。
顺着汤因比的目光,自巴尔干向东掠过广袤的欧亚大陆,在东端——中国,亦有灿若群星的魂灵向我们诠释忧与爱。
灵均、少陵的诗,任公、鲁迅的文,忧至极深处,也是爱至极烈处。他们看透了人世的种种偏枯缺憾,然而不喑哑绝望,反而是咀嚼夜色以喷薄黎明,「道济天下之溺」而「下与浊世扫秕糠」。
而当代的忧与爱的代言人中,有史铁生。他的笔下不乏忧郁的晦暗:地坛的萧索,琴弦之命的脆弱。但恰如许纪霖所言,生命的残缺,人生的虚无,反而为人战胜忧郁,超越困境和证明存在的意义展开了可能性空间。「有一种英雄主义,便是看清生活后继续爱它。」罗曼·罗兰的隽语,不正是史铁生忧爱相生之灵魂的写照?
欣慰的是,史铁生也不孤独。想到张承志,纵然忧愤于「世道下作」,也不放弃「以笔为旗」,依旧忘我地营造一方开阔苍茫的文字沃土来滋养读者对真美的爱慕。想到张炜,在纯文学无从立身的今日,竟肯花二十年功夫炼出一部《你在高原》,令五十年代生人相信他们的记忆没有如烟消亡,相信家国之爱犹是种高尚情操。
无论是作家还是诗人,是哲学家还是史学家,他们共同的名字是「知识分子」,他们共同的使命是洞察时代忧患的症结。当这忧思臻于极致,可以有雾雨雷电,可以有衰草枯杨,但不能只有黑暗,不能宣扬绝望,因这绝望会摧毁等待拯救的生民。夜的如漆苦辛,当在思想的挣扎里埋葬,如此,才能给世界一场希望的日出,有如马尔克斯笔下马贡多四年大雨后的日出:
「一轮憨厚、鲜红,像破砖碎末般粗糙的红日照亮了世界,这阳光几乎像流水一样清新。」
像流水一样清新的,忧到极致而淬炼出的爱的光明。
Photo Source: Aapo Huh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