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然《诗式》云:至苦而无迹。

正中心弦。

最难做的诗,不是拗口晦涩,而是最最浅易又最最有神韵滋味的。「林花著雨胭脂湿」,工巧至极,比起「池塘生春草」,仍逊一分。逊在何处?「林花」句,成也工稳,败也工稳,子美遣词造句的苦心是看得出的。而「池塘」句,余韵清远,宛若天成,让人佩服的不是谢灵运多有才气,而是这诗里的境界如此圆整,如此不朽,万古常新。

杜子美有写诗的痕迹,谢灵运没有。但没有痕迹,不代表没有苦处。我不敢妄言此句是谢灵运在苦思冥想后憋出来的,但我知道,谢灵运为他的诗受了苦。魏晋之际,玄言诗盛行,古板,枯燥,佳作寥寥。谢公独开山水诗一派,本应得重视。然而来自「诗家正统」的轻蔑多于赞美,山水诗长期被贬抑。谢公是不凡的,他承受住批评,褪尽来自「正统」的种种修辞痕迹,于至苦之中酝酿新鲜诗境。「池塘生春草」,美在眼前,谁敢否认?于是赞美之词绵延千年。

有太多作品,人人赞美它们美得「无迹」。又有太多人生,人人称颂它们好得「无迹」。我却要多几句废话,写写这「无迹」后头的「至苦」。

谁人不爱《琵琶行》,六百余字诉尽衷情;谁人不爱《长恨歌》,八百余言爱恨缠织。白居易的天才好像是离离原上草,火烧不尽用之不竭。白居易的生平好像是谪仙下凡,堪谱一支悠长的歌子。得意的场景很诗意,失意的场景也很完美,没有蛰存于世的刻意痕迹。然而近日读《与元九书》,才知全非如此。「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既是总结了自己,也是后世无数狷介才子的谶语。《长恨歌》之流,不过是才情的边角料,只因雕琢时用足了苦心,天然无迹,竟被世人广为传唱,奉若至宝。最想让众人传唱的《秦中吟》、《新乐府》,虽不能说寂寂无名,却是处在次要的地方。

怪不得说诗人的文辞,从来只是皇权的点缀,只求形制的完美,不求独立的特质。诗人耐得住寒窗夜读,宦场沉浮的至苦,造就天然无迹的美文,他们的人生,却只能在传说里完美无迹了。

「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白居易是雾豹冥鸿,杜子美是,苏子瞻是,陆务观是,一长串名单的诗家高手都是。颠沛人生的至苦让他们的诗文美而无迹,这无迹更反映出他们内心的缺残空落,一种更深层的至苦,一种「月在梧桐缺处明」。他们的心里,何尝不想自己成为云龙风鹏,搅动天上甘露,浇灌家国梧桐,可「时之不来也」,又教这希冀化作泡影,思垂空文,寄意于文艺的月亮。月明,心缺。

所幸这诗文的明月横亘千古终没有散佚,今人犹可从中品味陈子昂幽州台上的怆然涕下,曹孟德碣石之畔的水澹风冷,李青莲凤凰台上的浮云蔽日,刘禹锡西塞山前的山形依旧。

所哀这明月的歌谣越发像是馆阁之上的阳春白雪,渐为世人冷落,或者胡乱解读以博一笑。恰如王静安在《人间词》里说的:

「高歌无和,万舫沉沉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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