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听人说阿友回来了的时候,我在光霁茧行。
就匆匆出城,到渡口,回家。家门口立着个高而狭的身影,黑黢黢的,正是阿友。竟不打招呼,倒是佣人怯怯地从后头探出来,叫一声「钟老爷」。然后才是阿友的一声「爹」,声音很沉。
天色暗下来,像要下雨。门楼,还有院里都点上纸灯笼,红得发怵。
家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好好的在南京上学,突然回家,肯定有不妙在里面。可谁也不问,均装出一副平淡模样,到戌时,就都睡了。
我不睡,起身到窗口。夜深不见底,满天只有西边闪着颗孤星,像火柴,一吹即灭的。正想去阿友房里,他就来敲门,提着出门用的木箱。我点起油灯,叫他坐下。
「爹,我有话要说,说完就走。」
「去哪儿?」
「去汉阳考军校。」
「不许胡来。你哪儿都别去。」
「我要参加革命。」
一道闪电刺进窗户,雷雨驾临。
我心底一震,不禁把脸绷得紧一些,头朝后仰,眼睛眯起来,细细打量这个上了几年新式学堂的儿子。是和从前大不一样了。虽是黑瘦,却不是烟馆里那种病态。紧实的皮肉里面蕴藏着一股蛮劲,像要迸发。
「革命?好事情。但是,危险。你得想想我们。想想茧行。」
「不,你不用劝我。这是我的决定。」
「你得想想家里这几年是怎么过的。看我的牙齿,松动了;再看看我的头发,白的。」
「那就更要革命,革命以后大家都好生活。」
「不成。革命许诺得好听,也有可能成功,但一定会血流成河。你是独子,不能成为这条河里的血。」
「我怎么不能成为?」
「不能。你听我的:第一,不准去汉阳;第二,必须回南京上学,毕业后就接管茧行的生意。还有虢家的孩子,你干哥哥,我百年以后就由你来照顾他。」
「你是说,姓虢的烟鬼?」
「不许这么说话!」
「我不像你,会一直供他抽大烟。他爹早死,我猜也是因为鸦片。革命的新社会里不能有这种人存在——」
「阿友!你根本就不晓得你虢叔叔的事!好,今天是你逼我说出来,也让你听听,革命不是什么好事情,革命党对我们两家都有亏欠——」
后脑骤然疼起来,十年前虢老爷死的场景一帧一帧锤上脑壳。
我和虢老爷,同乡世交,同年中举,进京谋事。正赶上皇帝维新,便由着满腔热血做了康党,捐了家产,以为可以济世渡人。百日之后抓康党。我侥幸躲过一劫,虢老爷却在出城前因人告密,被抓起来,没有审问,判极刑。行刑那天,京城大雪纷扬。雪遮掩刀上的血,风声盖过呼喊声,围观的人觉得天冷且无趣,就陆续回家。
但就是冷的尸首,我也没被准许碰一下。我辞了官,回乡开了光霁茧行。你干哥哥那时候染上了烟瘾,我就替虢老爷把他养着,不让虢家绝后。
就在六年前,当初共事的夏参事给我一封信,说当年告密的人是京城有名的革命党,专和保皇党对着干。我当即气炸了,带着刀上渡口,要进京报仇,马上有人派信过来,说那伙革命党被抓了,斩干净了。我气仍旧没消,现在还恨着。一样是济世渡人,有什么不同?使什么阴招?我慢慢就明白,革命就是杀人,许诺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
「所以,为了我们两家,你不要冒这个险,要好好活着。」
说完以后,头痛稍稍缓解,再看他的表情,却是不妙。
「那我就更应该去汉阳。清廷欠我们两家的,我要讨回来,欠了天下人的,就更要讨过来还给天下人。不错,济世渡人是要流血的,革命党也难免糊涂犯错。但只要推翻了清廷,这国,就是万民的国,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爹,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
这几个字几乎是含着血呕出来的。阿友提起木箱转身,我踉跄几步挡在门口。他不费力就把我推倒——我真的是老了。他没有回头,下楼撑开伞就出了大门。竭力喊了几声,都被雨声盖住了。即便听到,也没有用。
宅子和我一样老朽,渗进了水,滴滴答答。灯油耗尽,光被暗吞没,心里像缺了一块:你怎么就放他走了?你知道他将要面对的一切有多凶险?
还有种声音:很好,你是光荣的,你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儿子。
我骄傲,也茫然。
忽的就想起了早上捡到的一张传单。上面的话格外短,也格外奇:
我遗革命金兮革命遗我何?仓廪空兮身无帛。
我遗革命力兮革命遗我何?肢体残兮心无着。
我遗革命子兮革命遗我何?族无嗣兮家零落。
家产的捐,虢老爷的死,阿友的走,无一不应验了。但是革命的许诺应验不应验,我不知道,不知道。本以为开一片茧行,可以多几年霁月光风的太平日子,可是时间的狂澜终归是挡它不住。
雨更大,想不清楚了。就开始做梦。
梦见阿友。他说:革命会渡过危难到达彼岸,不信,我带你去看。
我看见了。彼岸,也不是什么地上天国,一样的花草,一样的山川。
我问他:那么你们千辛万苦渡过来干什么?他不说话,回头。我也回头,对岸是乌溜溜的一片阴霾,河面宽阔,红光汹涌。
一叶小舟在河里出没,上面密密匝匝都是人。有人叫:醒醒!有人叫:要自由!没人问渡过河来是为什么——风雨这么大,活下来,渡过河再说,别的,来不及想了。
醒过来,雨声稀了。喃喃自语起来:我遗革命子兮……既悲壮,又空落。
到窗前,看见黑色天空一点点裂开,透出光来。
最先的一束照在远方的渡口上,有一圈金色的光弧。
Photo Source: Marcus Fuch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