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以为悬诗只是阿拉伯蒙昧时期七首长诗的总称,那请你不要固执,因为我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概括有关这幅画的故事。

画家说此话时,正徐徐拉下蒙着尘土的罩布,光艳的油彩,霎时令阴翳的画廊美得无从转述。

那日我游览黔南的山谷,丰茂的花泉草树引我迷途。沿途的枯棘划伤体肤,回荡的阴风狰狞可怖。

忽逢一片清丽的平流,郁郁的香草盛放在沙汀。连天的虫唱令我陶醉,游鱼的回旋舞如是轻盈。

我正坐在水畔遐思,上游漂下张纸片止步在荇藻如丝。捞起在手里是绢绫的质地,展开在眼前竟写着一句诗: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匀挺的字迹被流水洇湿,乍看是有字而细看是白纸。辨不清字体是褚虞还是颜柳,说不白风格是苏黄抑或米蔡。

漂来的纸片渐渐变多,质地与字句愈发丰富。无知的游鱼吞食了它们,周身的锦鳞竟微光荧荧。

忘却了迷途的隐隐忧虑,抛下了跋涉的重重劳累,我循着清流的来处,向着纸片的源头深入。

平伏的山体逐渐峭拔,和缓的清流趋于湍急。穿林的风声喁喁私语,遥遥的鹤唳格外凄厉。

路程止于一处高峻的峡谷,激荡的冲流扬起蒙蒙白雾。雾中的纸片奇迹般地悬浮,稠密地包裹出一座空中纸庐。

万籁骤寂,声源心底:

客至。

你是何人?

诗歌之囚徒。

你在何处?

悬空之纸庐。

唤我何事?

寂寂无人解。

解你何如?

听风便可知。

四围山色隐身为留白,足下陆地沉没为虚无。低回的叙说伴着缥缈的古乐,悬空的诗句齐奔赴眼际。

我生自向南密岭,诗书门第,本是官宦世家。先君因清末起事获罪,后家道中落。十五岁时被抓去充丁,辗转边陲十余年,谋得一点军衔家室。我带的队伍骁勇异常,鹊起的声名惹人嫉妒。偶因文字获罪锒铛入狱,忠诚的下属劫狱随我遁逃。那夜林黑而风高,被军警追至此峡谷。下属竟临危变节,直把我推下此处。

这在说话的,是你的亡魂?悬空的诗,是在说你的遗恨?

不,我并未死。在我满心以为将要葬身洪涛巨石的刹那,我竟安稳地坐在半空。慌乱中摸索周身,发现底下是个隐形的数丈见方的圆台。可是它无法为不曾跳崖的人觉察,望下去可直见湍流和层岩。正如你抬眼可见,我悬浮在山溪融汇的峡谷。那夜的月忽被云掩,暴雨把全部灯火熄灭。自以为完成任务的警队想必是迷了路,翌晨我看到几具郊狼咬碎的尸首从这里漂过。

可是悬浮在此,你并未饿死;空中无物,你何来的纸张写诗?

我昏迷又醒来,如此度过数日。当我彻底清醒,山林已染红,山风含秋意。但我惊奇地发现,我不再饥饿,也不再疲倦,没有感到寒冷,也不知何为燠热。隐蔽的山谷再无人造访,年岁的流逝在我身上了无痕迹——我被囚禁在这不死的孤独。一日我抑郁地闭目听水听风,心头忽然涌过幼年读过的古诗。睁眼时风景忽然变化,空气中幻化出字句如丝。我牵引着它们,用凝聚的意志把它编织,编织成长条,质地如绢如帛,再微微一抖,竟成了纸。空气中还含着些水雾,用手去接,看它们在掌心凝成墨汁。蘸来墨水,用久违了的唐宋书法,写下久违了的唐人宋人的诗。我一开始是走到隐形圆台的边沿把它们放飞,看它们如白色的鸥鹭滑翔着汇入急流。随着书法逐渐精进,诗句慢慢高古,如今我只须盘腿坐在原地,写过诗的纸就会自行悬浮起来,像恒星周围的行星一般缓缓绕行,随时序推移离我远去。不知写了多少年月,才形成今天这局面。但我用写诗来与不死的孤独抗争,注定是种失败。若不是有人偶然造访,我宁肯当初选择了死。

今日我来到了这里。我与你的时代相差近一个世纪,但我们的心似乎毫无隔阂地连结在一起。这想必是命运特殊的安排。

远方的客人,我虽然无法邀你进入我的纸庐,但请你接受我的馈赠,即便它不及山外的那样甘醇。 空气里凝出一汪碧色的茶水,杯是隐形。我捧起啜饮,奇香袭心,通体舒畅,饮毕长啸,悬诗微动,动后复寂。

我也想从空气中抽丝造纸,凝墨写诗。

那请你闭上眼,想象天地肇始,混沌之初,无声无息,无色无识,无物无我。尔后,你自会看见。 我照此法整理身心,顿见空中游丝满布。触手,却化开碎散。

客人,不要心急求成。

我慢慢地,用一种闻花而笑的安闲去抽取那丝,它们果然稳稳停在手里。

编织时,要融入山河的肌理,百代的花纹。

一张长条形绢帛生自手中,微微一抖,成了纸。平伸手掌,雾水凝聚,色泽由无色变微蓝,渐蓝绿,后墨绿,终是渊一般叵测的黑。手指蘸墨,下笔之前,将二王碑帖在心中走了个遍,略略沉吟,就动笔写道: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诗悬空中,顺水流去。

客人,山间一席话,世上已千年。我这里不是仙山,不会让你陷入时移世迁的尴尬。相别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是个迷途的旅人,请让我为你指点此地的迷津。如若不嫌弃,今后你仍可来到此地,只是请记住,来时带一颗无念的心。

我终未再到过那里。我再也找不到那日逆流而上只为一探究竟的无瑕之心。此后的每次造访,我都是抱着一颗起初澄明,不久就被欲念充斥的心。悬诗的主人苦于孤寂,可他宁肯孤寂,也不要听喧闹人世的杂音。

画家不再言语,拿起锉刀铲去画上多余的油彩。尔后在画旁坐定,端详一块被铲坏了的空白。他把那截空白画成一纸悬诗,纸端生出鸟首微微展翅。他在不可自制的痛苦与狂喜中凝神屏息,为笼罩神秘光泽的鸟首点上眼睛。

画廊里吹过一阵清风,微微拂动的是画里的悬诗。



Photo Source: Océane Mouss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