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图书馆借一本叫做《浮躁》的小说。

不记得作者是谁了,好像是个法国人,20 世纪的。

不记得为什么要借这本书——不对,这明明是导师布置的作业。

馆里没什么人,桌椅积灰一层。天气燥热难耐,蚊蝇什么的都懒得飞。趴在墙上柜上,管理员的电蚊拍拍上去,哔哔啵啵作响。

后来管理员都懒得拍了,回到登记台前翻开手机盖。热,真热。

书,全是书,满坑满谷的书,嫌多。而,凭什么,我要找的只是那一本?难找死了。其实是心里烦,难过死了,不想找。

喂,那个谁。

是在叫我。

不要拿号码牌扇风,坏了你赔。

哈,那管理员自己正拿了块号码牌卡擦卡擦扇得好不欢快。

你不也这样吗?还说别人,不知羞的。

他把号码牌放下了。怒着呢,没发出声来,怒形于色。

你来找什么书啊?没事别来这正经地方闲晃。

我走进登记台,朝查询机里啪啪敲下两个大字,按回车。不理他。

查询的结果倒是格外生动,那管理员都来了兴致,凑上来看。

①《〈浮躁〉论析——兼论文学表达多义性的法国摹本》

②《〈浮躁〉——勃艮第高蹈派与兰斯表现主义的百年对话》

③《和〈浮躁〉一起游历 20 世纪中叶的法国文学与生活》

④《浮躁时代——非法传销手法大揭秘》

⑤《好浮躁的我们——新世纪人性启蒙》

⑥《浮躁人生——当今大学生心理健康调查报告》

⑦《浮躁!浮躁!浮躁!——近观奇妙的当今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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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耸耸眉头:

好像只有前三本比较有用,其余就不对头了。

我特失望。

原著呢?哪儿有原著?

这里查不到,那就是没有咯。

哈哈,有研究原著的书,就是没有原著。

图书馆只收有价值的书啊。

原著就没有价值了?看你也不像正式职工,是哪来的?

是打兼职的,零九届学生,正式录取,上头没人。

嗯?和我同级?哪个系?

历史系,副修中文。

那就奇怪了。我是中文系,怎么从没见过你?

你是夜行动物吧?我是翘课大队长。

啊——明白。

快去拿书,我马上就下班了。你没约谁玩么?没有?哦,那我们换个地方谈。

热,热呀,这鬼天气。

快去,别愣着。

拿到书,哈呀,都是三五百页的大著。导师好像说原著只有百来页的。什么破脑仁子,捣鼓出这些个玩意儿,叫祖国花朵的脑仁疼。

管理员已经站在楼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一支冰棍,图书馆的制服也换掉了,还很跟得上潮流。手脚真快,才一会功夫,衣食全没耽误。

可恶,电梯不开。那就爬楼梯呗,再懒也得爬,不然,跳楼吗?

图书馆教学楼什么的全空了。灯火大开,太浪费电了。大白天还拉上窗帘开灯,上个月的环保誓师大会算什么啊?找人关灯去!人?人全在外头呢。那就算了。

走。

去哪里?

有人的地方。

明明感觉还在走路的,一会稀里糊涂已经出了校门,坐在茶馆里了。面前两杯冰红茶。

这里的冰红茶能无限续杯,上不封顶。

哦?我本来想说我不喜欢喝,既然这样,那就喝够本再说。

看对面那桌,我宿舍的。买了只苹果,正得瑟呢。

我看过去,笔记本是苹果的没错,屏幕是蓝天白云也没错。

看斜对面,我们系的,一小时约会三趟,她不累啊。

我看过去,那女孩子趁周围人不注意伸手揉脚,表情一点没变,好像生来只会笑的样子。

看——

看什么看?说点正经的。

有什么正经的可以说呢?啊——那就说你要借的书,叫什么来着?

《浮躁》。

谁写的来着?

忘了。

中文系高材生。

骂人呢?号称华东地区最好的大学图书馆,连本原著都没有的。

要原著干什么?写书不算有本事,要写研究报告,写超长超臭的论文,那才算数,算学分。

这是哪套歪理?戾气太重。

是说我戾气重?我戾气不要太重!为了打三份工不得不翘课。翘课行为居然被导师表扬,怎么能没有戾气?

哦?那你们那个导师未免太昏头。

昏头?他精明得很!这学期没学到什么,基本上是在给他当免费长工。还是由他摆布的那种。

可怜可怜。

这有什么可怜的呀!明明是我写的论文,他偏要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发表的时候,我的名字又没了!我给上头报告,结果他们说什么?「照顾老教授,内部处理」,这事就没下文了。

从那一刻开始掐秒表,接下来一小时我都在听他倒苦水。我装出一派认真神色。不过虽说是在倒苦水,倒是很有文采,排比句一组一组的。录下来,放天桥上,就是绝好的说书段子。而且我们的嘴也没闲着。两人冰红茶都续了三四杯,一起上厕所排队,边排队边讲。

后来回座位,好像被人封了嘴,突然又没话讲了。我顿时觉得浑身不舒适。奇怪,刚才坐这里怎么没感觉到?我是右撇子,这么侧身向右坐着,桌子在左手边,不是奇难过无比的吗?我转换坐姿,碰倒了借来的书。

借那些书干什么用?

作业。

是写什么的?

不知道。不是没有原著吗。

嗯,兰斯表现主义,我好像知道一点。

是什么样的?

运用反逻辑的符号化语言表现低幼、蒙昧、苍白的表象下的深层内核。

似乎很值得研究。

其实意思不大,一群没拿到退休福利的法国文人的游戏。

又和我唱反调啊你。

我的导师死了。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是说——怎么死的?

去西南考察,其实就是公费旅游,走啊走,走到一个猪棚旁边。说时迟那时快,一头猪从猪棚缺口上跳将出来,顺着坡地的地势碾到他身上,三四百斤人肉猪肉一路滚呀滚,滚呀滚,滚到化粪池。泡了一夜才让人捞出来。

我一口茶喷出来。吃东西呢,你怎么讲这个?

就没听出来这是个笑话吗?那头母猪边冲下来边说「夫君呀,我轮回一遭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无茶可喷了。那现在你那个导师是死的还是活的?

死的。考察的时候酗酒过度,因公殉职。

好结局。

带着不同心情,我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阵。又谈上没多久,起了争执。

他觉着南苏丹不该独立,我反对。广播里非洲腔的英语一遍一遍,听得快出茧了。南苏丹独立了。This is a great day.

后来来了个政治系的参与争论,把我们俩治了。他说管他独不独立,他的关于南苏丹的论文都是最最最牛叉的,不信的话他背给我们听。

他口吃,我说别背了,你最最最牛叉。

走出茶馆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晚饭也来不及吃。赶忙朝着宿舍楼方向走,趁泡面气息尚在床头停留。我们俩方向一致,但因为刚刚争论了一番,又一前一后隔着点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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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腾的人气从校外涌向周末的宿舍楼。小湖边上不是光明正大牵手的一对对,就是借灯光看书的边区交流学生,那小眼镜,那神情,木得一塌糊涂。

他忽然狡黠地挤挤眼,把头发弄乱,上前攀住一个女孩的左臂,用一种气虚胸闷、抖抖索索的声音问:

要买粉吗,姑娘?

他抽开手,欣赏那个女孩脸上掠过的瞬息万变的表情。她惊叫着跑远,他开始放肆地大笑。

我也开始笑。好不过瘾!

路过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居然也笑,比当事人还要响。

你就不怕她用女子防身术?

这个——啊!真没想过。幸好,幸好!

走到楼上才发现他住同一幢宿舍楼,同一层,就是隔壁宿舍。

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你是夜行动物吧?我是翘课大队长。

啊——明白。

关上门,没人问我大半天去哪儿了。脑筋都不要动的,电脑就开了,QQ,MSN,微博,人人网齐出动。这网速,慢。

无事可做,打开谷歌,关掉,打开百度,支持国产。

敲进「浮躁」二字,出来的结果又多又杂。

加书名号,又多又杂。加双引号,又多又杂。

加「勃艮第高蹈派」和「兰斯表现主义」。

对不起,没有您要的结果,请去掉双引号以……

分别查另外几个关键词,还是「对不起……」真疑心这是导师信口胡诌出来的学派。

有敲门声,电脑扩音器里出来的——「来自XX大学历史系QQ群的入群邀请」。

于是加进去,潜水须臾,想说话了。

说什么呢?导师规定看的那本书吧。书名——

书名叫什么来着?



Photo Source: Nancy Munford, Iván Gae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