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
「2013」,传真机闪烁着荧荧的蓝光,在 16 开打印纸上啮合下四个小字,略略停顿,又接着印下一行,「是新的世界末日。」
奥卡姆太太正盘腿钉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昨夜,她与相伴多年的失眠干杯,吞下四片安眠药。失眠再度留宿她家,给她镀上黑色的眼圈。「死鬼,传真到了。」
奥卡姆先生从盥洗室走出,剃须膏的泡沫沿着下颏滴落在地砖上,留下一行白色污迹。他熟练地接过传真的账单,目光就陷进数字中,仿佛数字比奥卡姆太太更有意义。去年的金融业电子邮箱丑闻让他决意注销所有网络账号,公司事务往来靠固定电话和面谈,账单要手写,并传真给他过目。
此刻,他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一手账单,一目十行;一手剃刀,上下翻飞。
「DDUW,」他念着这四个字,仿佛嚼碎了一整块西敏寺的地砖,「是什么机构?居然要了我四千元的费用!等等,好像是家有线电视公司——『鄙公司从不装电视!』当初我把话都说明白了,为什么还有人趁报账的时候浑水摸鱼?!」
一口唾沫飞上纸面,所有字符就像风吹过麦田,微微震颤,然后开始无秩序地游动。奥卡姆先生赶忙掬一把水洗眼睛——他以为是自己没睡醒。
待他回过神来,字符已按照新的轨道各自站好。
「2013,剃刀芟除一切无实之名。」
奥卡姆先生抬头,目光陷入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非盟联军重新占领的黎波里,领导人宣言要建立『新型社会主义』的新政权;美孚石油公司再爆雇凶刺杀环评人员丑闻,印尼分厂铅镉污染引发深度危机;海关证实越南连环凶杀案凶手已逃至纽约,两国警方联合严密排查……」
奥卡姆太太换个姿势接着钉在沙发上,闭眼想:战争、污染、犯罪……世界末日又能比这个厉害多少?还不如早早降临,让我把失眠,还有那个死鬼送去审判吧。剃须而已,用得着半个小时吗?
镜中那双深邃睿智的眼睛不属于奥卡姆先生,那张瘦削发皱的长脸不属于奥卡姆先生,那身亚麻色修士长袍不属于奥卡姆先生——镜中是另一个人!
「奥卡姆。」声音像是来自巨大的体腔中,「一切无实之名,皆可削除。」
剃刀从手中滑落,在手心划开一道狭长的口子。流出的血滴倒退回去潜进脉管,伤口弥合。奥卡姆先生怔怔地望着镜中的威廉·奥卡姆,大学哲学通识课的记忆从某个脑回中呼啸而出。
「很抱歉冒昧地打搅了你。能捡起地上的剃刀朝这里刺一下吗?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剃刀自然不用奥卡姆先生去捡,已经安稳地落入他的掌心。他举起颤抖的双手朝镜面一刺,镜面波动,威廉·奥卡姆的手抓住了他。
「2013 是新的世界末日。这个说法不过是一个无实之名。和所有关于世界末日的传闻一样,都只不过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究竟是为了引发恐慌,还是思考,已经不重要。」打开镜中盥洗室的门,他们走进一条黑暗的密道,修士奥卡姆点亮一盏蜡烛。
「可是我有一种隐忧,害怕主因为人类的狂妄而发怒,当真把 2013 定为末日。而近来的一些现象,也越发证实了我的猜想……」
奥卡姆先生起初带着满心的崇敬和惶惑尾随在修士身后,但他心里慢慢开始抵触修士玄虚的话语,一心只想回家了。「威廉先生,可不可以让我……」
修士奥卡姆继续他的宏论,丝毫不受影响。「主是无情的。既然创造了人类,为何还有可怕的末日?主又是慈爱而威严的。不然,他为何要建造林菩净界,来安置并未皈依主的希腊先贤?他又为何要教撒旦的三个头颅,永世咀嚼着该隐之流的叛徒?
「人类是什么?洞穴中火焰的影子?神投入湖心的一枚石子?中了神毒的一群?会思考的苇草?我想都是,也都不是。人类之光荣全然在于思想,人类之悲哀也全然在于他的狂妄。可是人类智慧的瑰宝,我已越来越少地收藏;人类狂妄的见证,却是越来越多地显扬!主的雷霆已烧落了璀璨群星,人类竟然还在金币的汪洋中泛舟,勃勃的野心已经远在巴别塔之上!
「奥卡姆,你是主眷顾的信徒。诺亚的故事想必你已了熟于胸,你的使命也与他相仿……」
奥卡姆先生那里还听得下这个疯子的言语!诺亚!玩笑!办公室里的真皮沙发在拉扯着他,55% 的年度盈利新纪录在召唤着他,房子,车子,存折,妻子,情人,孩子,他们都伸出了手。奥卡姆先生止步,后退。「我必须得走了。」
「不,不要被你的短见所遮蔽!不要回头,你会变成盐柱!」
奥卡姆先生已然成了一根盐柱。
「愿主宽恕,所多玛和蛾摩拉!」
烛火熄灭。胶状的黑暗重新充斥在人类希望的密道。
奥卡姆太太刚要换种坐姿,门铃就被按得山响。开门后扑面而来的是送信的小舒拉密兹青春勃发的笑脸。「您听说了吗?新的世界末日是 2013!太可笑了!罗马教廷还煞有介事地开会澄清呢!」车铃声转瞬又载着小舒拉密兹走远。
待久坐带来的眩晕感消退后,奥卡姆太太欣赏起门前如茵的绿海。硝烟依然在把无数田园变作鬼蜮;餐桌上上演着化学添加剂的阴谋;仇恨举起刀锋,刺向被害人;金币的蜂群呼啸而过,吞噬 K 线图的弃儿……这世界依然无比正常,毫无末日的征兆。
唯一的不正常之处在盥洗室。
一把剃刀斜斜地悬浮在镜面里外,闪着幽幽的蓝光。
Photo Source: Karan Guj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