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蓝
「我是真的佩服你,你竟把你父亲的遗作买了下来。」
「是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作出了那样的决定,为之倾家荡产。但《晴空蓝》其实是无价的。」
「可是我仍旧感到疑惑:那真的可以被称作是『画作』么?难道你不是为了尽到一个儿子的责任才买下了它?」
「连你也同那些人一样,执有如此的偏见?不!《晴空蓝》确实是举世无双的画作!它榨干了我父亲半生的创作热情,它不亚于任何一位前代画家的名作,它空前绝后!我不甘心它被一个无知的富人搁置,丧失了诞生之初的美质。」
「你不要激动,我只是说,它的形式这么超前,你认为它可以改变我们传统的认知,把它接纳为绘画殿堂中崭新的一员吗?」
「说它『超前』,只因为它是一件在鼠标上孕育的艺术品?」
「你也承认了,《晴空蓝》是一件在鼠标上制作的,不,孕育的 7.45TB 大小的图片文件。它的形式与传统的绘画艺术品有着很大的差距。你的以恪守传统和精确再现文艺复兴大师笔触著称的父亲会选择以一个电子图片作为封刀之作,和大众的想象差距甚远呢。」
「我父亲不在乎什么大众的想象。他的艺术品只为他自己和他的观众而生。」
「好。我们不谈什么受众的问题。回归正题,今天我来既是探望你,也是为了从你这里获得些许材料撰写一篇与这件,呃,艺术品,相关的报道。」
「可恶的、铺天盖地的、庸俗的报道……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内容?」
「创作这幅画的由来,你协助你父亲制作《晴空蓝》而开发的特制软件,你最终决定买回这幅画的一段心路历程。」
「听起来尚可,没有问我父亲的婚恋史,遗产分配之类的问题。」
「作为你的朋友,我有这样的职责不去问。」
「已经有人作为我的过去的朋友,问过这样愚蠢的问题。所以那人成了我过去的朋友。但你依然值得信赖,我愿意和你谈一谈,在我被父亲去世的阴影压抑了这么多天以后。」
「对你的坦诚和信任感激不尽。那么就从这里开始谈:你父亲什么时候决定画这幅画?」
「他开始发现自己罹患绝症的时候。」
「也就是他宣布隐居静养的那段时间?」
「是的。他意识到来日无多,需要一件足以留给后世的封刀之作。但他又年事已高,创作热情日渐衰退。当他酝酿充分的时候,他已经卧床,几近瘫痪,双手的灵活度倒是不减,就是无法胜任画板上的艰苦创作。」
「所以你提议他尝试用电脑画?」
「不是我。恰恰是我父亲自己提议的。他从未学过专业的电子绘图,所以建议我专门为他开发一款新软件供他创作。谁让我是吃设计这碗饭的呢。他不用时下盛行的软件,也是他特立独行作风的体现。」
「所以有了你旗下的畅销软件 Azure7.0 和画作《晴空蓝》。Azure7.0 可是获得了压倒 Photoshop 等一众老牌软件的战绩呢。」
「我开发 Azure 最初没有公开发售的意图。它最初只为我父亲一人设计,原定在《晴空蓝》完成后一并销毁。是我父亲阻止我销毁,说留着日后必有用处。果然,我凭着 Azure 的副本,改良以后推向市场获取了足够的钱,否则我买不回《晴空蓝》的原件。」
「佩服你父亲的深谋远虑。他用这款软件只创作了《晴空蓝》一幅画吗?从他开始静养到离世,中间可有十几年的跨度啊。」
「他只承认创作了《晴空蓝》。」
「只创作了《晴空蓝》?果然如你曾经的发言,少产但精绝……等等,什么叫『只承认』?他应该还有其他画作吧?」
「看来你没有丧失自由撰稿人的警觉。他十几年当然不会只画一幅。起初他为了熟悉软件画了很多小画。在这方面他具备出众的天赋,只消一个星期就掌握得极好,画出许多专业鼠绘画家都要俯首称臣的精品。他仿绘了许多名画,古典气质很浓郁,清晰度很好。他开始苛求画质的精美,不断提建议,我也把 Azure 从 1.0 慢慢修改升级,2.0 和 3.0 都产生在这一时期。慢慢地他开始画一些很大很大的画作,比如他临摹的莫奈的《睡莲》,画风极像又带上了个人特色,那精细度,打个比方,放大成玻璃幕墙上的超贴画也不减清晰。明知道那就是电子作品,但你会信以为真,感觉到油画颜料的厚实质地,会不由自主想触摸感受其中的肌理。」
「那么,这些上佳的画作怎么从来没有媒体披露过?现在又在哪里?」
「在电脑里让一个文件永久地消失不是一件难事。」
「永久消失——你是指,被删除了?是病毒作祟吗?」
「不。他自己删除的。在他决定创作《晴空蓝》的那一刻,他告诉我他很后悔曾经仿了那么多名画,玷辱了那些出生在画布上的贵族。所以他要推翻一切从头做起,且此后数年只为《晴空蓝》一幅画而作画,而强忍着病痛活下去。」
「我再次被你父亲特别的决断的魅力所折服,也为那些我,还有世人未曾谋面的精美画作感到遗憾。」
「起初我也遗憾,后来我慢慢明白:电子图片作为正统艺术品被认可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会有的事,他一不能靠玷辱名家名作来『铺平道路』哗众取宠,二不能让《晴空蓝》的卓绝与超前被自己的一时脑热画下的小画所掩盖。」
「后来你父亲专注于创作《晴空蓝》。让我算算,整整十年,对着安装有 Azure 的电脑屏幕,不厌其烦地画画、修改。想来就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可思议。他后来就像是入了魔一样终日对着那画看,看了很久很久才颤抖着病已侵肌的手改上一笔。就这样,他居然不需要药物,奇迹般地挺过了十年。他的手不能再动的时候,《晴空蓝》完成了,他非常满意。」
「你怎么下的决心卖了《晴空蓝》的?」
「最后为了给我父亲延续几天生命,我背着他把《晴空蓝》卖给了那个富商,获得了一大笔钱预付了医疗费。现在想来还是十分后悔,否则也不会激起媒体的围观和艺术界的一阵阵恶评。那时候我们搬走了病房及附近所有的电视和收音机,严格限制访客的人数,对他们千叮咛万嘱咐不要透露半个字。不知为何他还是知道了并且十分生气。『就这么贱卖了?看看你们把它作践成什么样子!』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那天开始声带组织恶化直至失声,不想看见我,意识模糊,记忆倒退,处于昏睡状态,尔后渐进着死去。是我毁了他最后的清名,让他含着恨去了那个世界。」
「你的苦心和悔恨我可以理解。所以你推出了 Azure7.0,慢慢赚足了钱把那玩意赎回来?」
「你的话再次伤了我的心。我本以为你听了我的讲述会对我父亲的心血加以敬重。但你刚才用了『那玩意』的字眼。而且,这根本不是『赎』,我只是走了一个世俗的必须的形式,把《晴空蓝》这件本属于我父亲的珍品取了回来。」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无须辩解,你在本质上和他们是相同的。这是个美盲泛滥的时代,你们关注的永远是浮在表层的话题和形式,你们不知道美的恒久。你们对我父亲的所谓『哗众取宠』,『沽名钓誉』的评价恰恰适用于你们自己……」
「请你安静。这已经不是今天我们的话题。」
「话题……你们这些活在话题上的人们啊,会不会思考我父亲的苦心……」
「我想我们今天的谈话可以结束了。我的专栏应该可以写得不错,谢谢你,我应该走了。」
「不!你不要走!不可以……既然你们以话题为生存依托,那我不妨抛出一个足够惊天的吧!我会告诉你《晴空蓝》这幅画里的秘密,在这里。」
「在这里?」
「是的。看来你还不是一个极度敏锐的撰稿人。你没有问我父亲究竟罹患的是什么绝症。而我父亲的绝症就是画里的秘密。」
「我来了兴趣。」
「你看,这个就是我花费全部积蓄买回的《晴空蓝》原件。你的第一印象如何?」
「一片让人感到舒适的属于晴空的蓝色。此外别无他物。我会有一种受骗的感觉,和其他翘首企盼十几年的评论者一样。」
「那么,你知道这么一种绝症吗?它赋予人特殊的禀赋,可以让一个人拥有出众的对颜色的敏感和绘画的超群天赋,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敏感会变得好得过分。也就是说,能够分清色谱上某个极窄小的片段上的所有色彩,而其余色光均不能在视网膜上成像。我父亲就只能分清晴空蓝及其周围极细微的一段范围里的颜色。在医学上这种病症被鉴定为失明,所有现在所能有的医学检查的结果都支持这个论断。但我父亲是分得清颜色的,天空的颜色。然后,他的一生就在这种绝症的安排下,以绘画成就辉煌事业,然后趋向于半失明,生命的系统提前老化衰竭,直至死亡。」
「我从未听说过。听起来就像神话一样。」
「我也查阅过古籍,这种绝症在古代似乎有那么几例。那些英年早逝的绘画大师,有那么几位就是莫名其妙地染病而死,我想与此有关。而到了今天,这种从未获得医学界承认的绝症只有两例,一个就是我父亲。」
「还有一个呢?」
「就是我。刚刚发作不久。所以研究自己的病症明白了一切。」
「为你感到惋惜。听你这么一说,解密《晴空蓝》的关键,是把它从色谱上极细微的一带上的艺术绝唱,变成涵盖整个色谱的大众共享之物。」
「是的。所以我用 Azure7.0 把它制作成涵盖全色谱的图片,结果就是这样。你看看。」
「这,这是——自画像!类于丢勒的那幅著名的自画像,将自己塑造成基督先知的模样。」
「作画的初衷和丢勒或许不同。丢勒是为了抬高旧社会里画匠的地位,而我父亲是为了当一个艺术的导航先知,引领文艺的再度复兴。」
「这话说得大了。」
「一点也不大,你再把画放大看看。」
「……不可能!他的每一笔,每一笔居然都是无数缮写体的字母的组合,这些字母又构成了《圣经》里的句子,按照这样的尺幅,他应该在画里藏下了一整部《圣经》!」
「他,一个垂死的病人,受到我们这些自诩文明之人如此的『礼遇』。但他慈爱,他不以暴力抗恶,尤其是存在我们身上的固有的本质的恶。卖他的心血也好,毁他的清名也罢,说不准他一开始就料到了结局,所以用无边的沉睡作为回答。」
「我想你夸大了其中的含义,这只是一幅画。」
「我们要谈的不只是画,还要谈人心,谈宇宙。」
「我想你今天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足够我思考很多很多天了。我真的有急事。我必须得走了。」
「不许走……你不是个合格的撰稿人!你没有发现破绽!」
「难道我又遗漏了什么细节?不必蒙我了,我已知道得太多。你只是想找一个倾诉的人罢了。」
「我父亲既然有如此独特的色觉,为什么他能够使用色彩丰富的普通电脑作画?」
「这个……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不得不承认你再次绑架了我的注意力。」
「因为你们见到的 Azure7.0 不是真正的 Azure7.0!」
「那么『真正的』Azure7.0 就是一款调整了色彩的软件?」
「不是!你的想象力被工业文明劫夺走了!那时我父亲的手指几乎不能动,怎么抄得下整部《圣经》?况且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有独特的色觉,我们以为他失明了。」
「那是什么?」
「Azure7.0 是以想象力作画的一场革命的先驱!」
「以想象力作画?难道是捕捉脑电波,生成脑海里的图像?而且,如此细致入微?不,那只是在电影里才有的事。况且如此一来,岂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作画,你父亲的画又价值何在呢?」
「那不是幻想,而是我的真正的 Azure7.0。」
「不可思议!」
「就因为真正的 Azure7.0 的存在,我父亲的画的问题也不再是电子图片算不算正统艺术品的问题了,而是想象力的具象化对艺术是福音还是灾难的问题。」
「我依然不能相信。你真的做到了?」
「要知道,这种绝症赋予人特殊的禀赋。」
「那么,这个,真正的 Azure7.0 在哪里?」
「你还不明白吗?我父亲预料到这将会是个灾难。他是无所不能的先知。」
「所以——」
「在电脑里让一个软件永久地消失不是一件难事。」
「你们这么做,我不能理解。」
「你们当然不能理解。先知以身躯作薪柴点燃惩罚的大火,余烬里诞生的世界又是一片无际的晴空蓝。」
Photo Source: Max Fields